腊月寒冬,京城的雪像是在掩埋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,下得又急又密。
客栈昏暗的厢房内,铜镜映出一张惨白却绝艳的脸。
沈清死死咬着一块白布,额角冷汗涔涔。她双手用力,将一圈又一圈白色的缠胸布勒紧,直到胸口的起伏被彻底压平,直到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。
铜镜里那双原本含着秋水的眸子,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寒冰。
三个月前,大理寺卿沈家被诬陷通敌,满门一百三十口,血染菜市口。她因为体弱自幼养在老家别院,才躲过一劫。而在流放途中,她那原本该进京赶考的孪生哥哥沈清舟,为了护她,死在了官差的刀下。
哥哥临死前将染血的路引塞进她手里,指甲掐进她的肉里:“阿清……活下去。替沈家……翻案。”
沈清松开牙关,吐出那块白布,手指颤抖却坚定地束起男子的高冠,穿上那件略显宽大的青色儒衫。
她看着镜中的自己——眉目如画,却带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的清冷。从今日起,世上再无沈家千金沈清,只有进京赶考的举子,沈清舟。
“沈家的一百三十条命,”她对着镜子,低声如誓言,“我会用这朝堂上一百三十颗人头来祭奠。”
翌日,保和殿。
金殿之上,熏香缭绕,却压不住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。
这是三年一度的殿试,也是天子萧景登基后的第一次选才。此时,萧景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,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,目光阴鸷地扫过底下的贡士们。
“朕出的题,很难吗?”
年轻帝王的声音不大,却在大殿内回荡。
底下的考生跪了一地,冷汗直流。今年的考题确实刁钻——《论江南水患与国库亏空之解》。
这看似是治水,实则是要在“赈灾”和“没钱”之间找平衡。若是只谈治水,便是空谈;若是谈加税充盈国库,便是激起民变。
更何况,朝中谁不知道,国库亏空是因为当朝太师赵嵩把持朝政,连年贪墨。这题目,分明是个送命题。写深了得罪太师,写浅了得罪皇帝。
众考生都在引经据典,写些“修德祈雨”、“节流减支”的废话文学。
唯有一人,笔走龙蛇,未曾停歇。
萧景的目光停在了角落里那个身形单薄的青衣书生身上。那人背脊挺得笔直,仿佛这满殿的皇威压在他身上不过是清风拂面。
“把那人的卷子呈上来。”萧景指了指。
太监总管立刻将那份墨迹未干的卷子呈上。
萧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,原本慵懒的坐姿瞬间凝固。他猛地坐直身体,眼底闪过一丝惊愕,随后是压抑不住的狂热。
这份卷子上,没有一句废话,没有半句圣人言。
只有一张令人触目惊心的图表,以及从未见过的算学逻辑。
沈清舟用现代的“复式记账法”剖析了江南赈灾粮款的流向,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层层盘剥的七个漏洞。随后,她提出了“以工代赈”结合“水力水泥(她称之为石灰胶泥)”筑堤的方案,不仅不需要国库多拨银子,反而能通过整治河道商运,为国库创收。
字字珠玑,刀刀见血。
这不是文章,这是一把杀人的刀,也是一把治世的剑。
“好!好一个‘不费国库一银,可平百年水患’!”萧景猛地一拍龙案,“这是谁写的?”
沈清舟缓缓出列,跪在如镜的金砖上,声音清冽如碎玉:“草民,江南沈清舟。”
随着她抬头,殿内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。
那张脸实在太美了,肤白如雪,眉眼精致,虽是男装,却透着一股雌雄莫辨的妖冶与清贵。在这一群灰头土脸的书生中,宛如鹤立鸡群。
站在百官之首的太师赵嵩,原本闭目养神,听到动静微微睁眼。看到沈清舟那张脸时,他眉头微皱,眼底划过一丝厌恶。
“文章写得再好,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。”赵嵩冷哼一声,声音傲慢,“陛下,此子男生女相,面带桃花,恐非社稷之臣,反是祸国之相。若点为状元,怕是要让天下人耻笑我大魏朝堂无人,选了个兔儿爷做官。”
此言一出,满朝死寂。
赵嵩权倾朝野,他说谁是兔儿爷,谁这辈子的仕途就毁了。
萧景握着卷子的手紧了紧,刚要开口,却见跪在地上的沈清舟忽然笑了。
那一笑,如寒梅绽放,却带着刺骨的凉意。
“太师此言差矣。”
沈清舟直视着这位满门抄斩的罪魁祸首,眼中没有半分畏惧,只有深不见底的嘲弄,“古有甘罗十二拜相,并未闻其须发浓密;今有兰陵王面具杀敌,亦未见其因貌美而败北。”
她缓缓站起身(尚未得令,却气势惊人),一步步逼视着赵嵩的眼睛:
“朝廷取士,取的是治国之策,而非相面之术。太师不问我策论如何,却盯着我的脸看,莫非在太师眼中,这大魏的江山社稷,还抵不过一副皮囊好看?”
“你——!”赵嵩脸色骤变,指着她,“放肆!黄口小儿,安敢在金殿咆哮!”
“草民不敢。”沈清舟拱手,背脊却挺得比枪还直,“草民只是以为,若只有长得粗鄙之人才能治国,那太师门生遍布朝野,想必都是些歪瓜裂枣了?”
“噗——”龙椅上的萧景没忍住,笑出声来。
这一笑,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。萧景看着殿下那个身形瘦弱却敢硬刚权臣的少年,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。
这是把刀。一把锋利得足以割开赵嵩党羽罗网的好刀。
萧景站起身,大步走下丹阶,来到沈清舟面前。
他低头,闻到了少年身上淡淡的、苦涩的药香。这味道并不好闻,却让他莫名觉得心安。
“沈清舟。”萧景念着这个名字,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的光芒。
“草民在。”
“自今日起,你便是朕的状元。”萧景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轻轻放在沈清舟的手心,“更是朕的大理寺少卿。这京城的账,朕准你,慢慢查。”
沈清舟握紧那枚带着帝王体温的扳指,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滚烫,也感受到了来自侧后方赵嵩那足以杀人的目光。
她垂下眼帘,掩住眼底疯狂涌动的恨意与快意。
“臣,领旨。”
这盘棋,她终于坐到了棋盘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