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天牢最深处的这方寸之地,一边是哭得肝肠寸断、情真意切的娇美女子,另一边是浑身浴血、眼神幽深的落魄囚徒。
顾晚的内心焦灼万分。
【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,跟个木头人似的!莫不是前世被我伤得太深,此生已不愿再与我多言?】
【这可如何是好!我那五百两雪花银,莫非真要打了水漂不成?不成,我得再加把劲,这般情状,尚能一救!】
她正准备酝酿新一轮的泪水攻势,却见牢里的谢晏,缓缓地,动了。
他撑着那条并未受伤的腿,扶着冰冷的墙壁,慢慢站了起来。身姿依旧挺拔,只是动作间牵动了伤口,让他几不可察的蹙了下眉。
他走到牢门前,与顾晚只有一臂之隔。
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,翻涌的恨意与杀机已经被一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。那是一种混杂着荒谬、嘲弄和一丝冰冷好奇的幽光,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、完全脱离掌控的玩物。
“辛苦你了。”
他开口了。
声音沙哑,低沉,像是磨过砂纸的丝绸,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。
简单的四个字,让顾晚心中阴霾顿散。
【有回音了!这木头人总算开口了!】
【辛苦?何止是辛苦!我心都在滴血!不过无妨,眼下费些本钱,为的是日后加倍的回报!稳住,顾晚,此事可为!】
她连忙摇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,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:“不辛苦……只要夫君能安好,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。”
那副痴情不悔的模样,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为之动容。
只可惜,谢晏不是寻常男子。
他听着她脑海里那噼里啪啦的小算盘,看着她脸上这副感天动地的表情,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荒诞的愉悦感,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。
他决定了。
他要陪她,把这出戏,好好的演下去。
“夫人说,将陷害我的人带来了?”他顺着她的话,将目光投向了被家丁按在地上的张管事。
“正是!”顾晚像是被提醒了一样,连忙回头,对着被吓得瘫软如泥的张管事厉声道:“张德全,还不快把你做的丑事,一五一十的跟夫君说清楚!”
【快说!照着我教你的说!敢说错一个字,仔细你的皮!】
张管事被她凶狠的眼神一瞪,吓得一哆嗦,连滚带爬的跪到牢门前,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。
“谢大人!小人有罪!小人猪油蒙了心啊!”
他一边磕头,一边将自己如何受人指使,如何在账目上动手脚,伪造谢晏贪墨证据的经过,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。
他说得声情并茂,悔恨交加,细节详实,逻辑清晰。
顾晚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。
【嗯,不错,这段说辞有七八分火候,情态倒是逼真。】
【对了,就是此处,需着重言明你是受人胁迫,以博取几分同情!】
【蠢材!谁让你说指使你的是‘一个蒙面人’了?我不是让你指认吏部侍郎家的小舅子吗?如此一来,线索岂不就断了!】
听到顾晚内心的咆哮,谢晏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。
吏部侍郎?
前世,他出狱后花了整整半年,才查到幕后黑手是吏部侍郎。没想到,她竟然知晓。
看来,她这一番轮回,所知之事,还当真不少。
实在有趣。
在顾晚的“暗中提点”和张管事的“情急招供”下,整场栽赃陷害的戏码被还原得清清楚楚。
旁边被两百两银子砸晕了的狱卒,此刻也听得目瞪口呆,他终于意识到,这浑水,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。
“夫人,这……这可是惊天的大案啊!小人这就去通报狱典大人!”
狱卒连滚带爬的跑了。
一时间,牢房前又只剩下了顾晚和谢晏两人。
张管事被家丁重新堵上嘴,拖到了一边。
气氛,再次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寂静。
顾晚觉得,今日自己该做的都做了,如今只需静待佳音便可。
她整理了一下情绪,换上了一副温柔似水的表情,关切地看着谢晏。
“夫君,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?我带了上好的金疮药来。”
说着,她就真的从食盒的底层,摸出了一个小瓷瓶。
【场面功夫要做足,成败皆在毫厘之间。】
【他可千万别让我进去替他敷药,他身上血污遍布,我实是不愿触碰。】
谢晏看着那个小瓷瓶,又看了看她那张写满了“你快些推辞”的脸,突然觉得,前世那个骄纵任性、愚蠢无知的顾晚,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。
至少,她蠢得真实。
而眼前这个,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精明算计,却又总是被自己的小心思出卖的女人,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……想要将她所有伪装一层层剥开的欲望。
“不必了。”他冷淡的开口,“皮外伤而已。”
顾晚内心长舒一口气。
【那便好,那便好。】
“你为何如此信我?”谢晏突然问道,他的目光,像是能穿透皮肉,直视她的魂魄。
顾晚的心猛地一跳。
【来了!这要命的考问来了!】
【我能说,因为我知晓你是未来的权臣,眼下这点风浪不过是你***上的垫脚石么?】
【不能!万万不能!】
她的脑子飞速运转,嘴上已经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。
“因为你是我的夫君啊。”
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,眼眸里水光潋滟,仿佛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。
“我相信我的夫君,是顶天立地的君子,绝不会做那等龌龊之事。旁人说的,我一个字都不信。”
她说得斩钉截铁,情深意重。
谢晏听着她脑海里截然不同的答案——【自然信你!你可是我后半生的倚仗,是我安身立命的靠山!我不信你,难道去信那些个要害我性命的豺狼么?】——他的嘴角,不受控制的,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。
这个弧度转瞬即逝,快得让顾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。
【他笑了?他方才可是笑了?】
【他笑什么?是我说得太令人动容?还是他看穿了我的言不由衷?】
【不成!莫非……莫非他也如我一般,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?他能听见我心中所想?】
这个念头一起,顾晚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,手脚冰凉。
她惊恐的抬起头,仔细的打量着谢晏的表情。
然而,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,眼神古井无波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顾晚又在心里试探性的想了一下。
【若他当真能听见,我此刻心中骂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,他会不会恼羞成怒?】
谢晏的眉心,微不可察的跳了一下。
【看来是我想多了,他若能听见,此刻早该发作了。】
顾晚长长的松了口气,拍了拍自己的胸口。
谢晏:“……”
他发现,自己那颗沉寂了两世的心,竟然因为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,而生出了一丝波澜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来的人,是天牢的狱典,以及一位身穿绯色官袍,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。
是大理寺卿,赵廉。
赵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,前世,就是他顶着压力,为谢晏翻了案。
顾晚一看这阵仗,就知道,事成了。
【妥了!我这笔买卖,算是做成了!】
赵廉走到牢门前,先是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谢晏,又看了一眼旁边娇弱美丽的顾晚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。
“谢少卿,委屈你了。”赵廉沉声道,“人证口供确凿,此事乃吏部侍郎构陷,陛下已经下旨,将他革职查办。你……无罪了。”
狱卒立刻上前,打开了沉重的牢门。
“咣当”一声,枷锁落地。
自由了。
顾晚的内心,几乎要放声高歌。
【成了!成了!我这靠山保住了!我的富贵安稳日子也保住了!】
【我顾晚,当真是个经商奇才!运筹帷幄,决胜于牢狱之内!】
她激动得差点原地跳起来,但脸上,却适时地流下了喜悦的泪水。
她没有立刻欢呼,而是等到谢晏走出牢房的那一刻,才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一样,柔弱无骨的迎了上去,扶住了他的胳膊。
“夫君!太好了……太好了……”
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手臂上,身体微微颤抖,将一个喜极而泣、后怕不已的妻子形象,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谢晏任由她扶着。
隔着几层衣料,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她纤细手臂的温度,和她身上传来的,淡淡的、好闻的馨香。
他低下头,就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发顶,和那张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的小脸。
很会演。
也很……动人。
……
回府的马车上。
顾晚体贴的为谢晏处理了身上几处比较严重的伤口,又逼着他喝了一整碗参汤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心满意足的坐到对面,开始偷偷打量起自己的“投资品”。
不得不说,谢晏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。
哪怕穿着破烂的囚服,身上带着伤,也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。眉如墨画,眼若寒星,鼻梁高挺,薄唇紧抿。整个人就像一柄藏在鞘里的绝世宝剑,即便蒙尘,也难掩其锋芒。
【相貌确是不凡。可惜性子太冷,像块捂不热的冰。】
【不过无妨,只要他能护我周全,让我安稳度日,就算他真是块冰,我也认了。】
【只是不知,我今日垫付的这五百两银子,他何时能还我?可要与他算些利钱?按钱庄的规矩,这过手的银钱,总得有些赚头才是……】
她正盘算得起劲,对面那个一直闭目养神的男人,忽然毫无征兆的,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漆黑的眼眸,在昏暗的车厢里,亮得惊人。
顾晚的心思被打断,吓了一跳,连忙收回视线,装作在看窗外的风景。
“咳,”她清了清嗓子,没话找话,“夫君,你回府后好生歇息,我已让厨房备好了药浴……”
“夫人。”
谢晏打断了她。
“嗯?”顾晚转回头,脸上挂着温婉的笑。
谢晏的身子微微前倾,一股无形的压力,瞬间笼罩了整个车厢。
他看着她,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的传入了她的耳中。
“今日,让你破费了。”
顾晚的笑容,僵在了脸上。